2022/12/2 10:53:58
从有记忆起到13岁,每次过年前后,父母就会打上一架。父亲随便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就挥起来,打在我母亲头上。我们三个孩子哭叫起来。身为老大的我壮着胆子上去抱住他的腿,希望母亲可以跑开。
当然,毫无例外地,我每次都被父亲一脚踹到屋子里的某个地方,常常痛得无法呼吸。
我们好怕,怕他会打死母亲。
14岁那年的春节,家里来了一堆债主,说是我父親欠了他们很多钱。而本应回家过年的父亲也不见人。债主们凶神恶煞,坐在我家堂屋里,指点着家中每一件家具,说是他们的钱置的,如果父亲不还钱,就将那些东西拿走,更有人指着我说:“这个妹子不错,也可以抵几百元。”我恨不能冲上去打人,我妈抱住我,将我们姐弟三人藏了起来——是真的怕那些人对我们怎么样。
天黑了,债主们也回家吃年夜饭去了。我们一边担心父亲,一边害怕。9岁的妹妹靠在我怀里,身体一直在发抖。这时候,门外响起轻轻的推门声,连同父亲的声音:“是我!”
然后,是债主一年年多起来,父亲也总是等夜深人静时,才偷赶回来。17岁那年,债主真的将家里所有的东西都拿走了,连准备好的年夜饭都被他们吃光了。我与母亲、弟妹,生平第一次在大过年的时候饿了肚子。夜黑透了,父亲的脚步声再次响起,这次谁也不肯去开门。他愤怒地将门踢开了。那天晚上门就一直歪着。
正月初一,母亲下到地窖里摸出一袋红薯,我们就吃了一天红薯,15岁的弟弟沉默地将门修好。正月初二,我们去外婆家才又有了吃的。
我们彼时害怕的是,我们四个人要共同面对的未来太不可测。因为叫父亲的那个人,不知还会欠下多少债?
但最伤害我的,是从我有记忆起他对我母亲的态度。他总是嫌弃她,不管在什么场合,都会尖刻地指着她说她蠢。然而,母亲分明是勤劳聪慧勇敢的,她用简陋的食材给我们做好吃的,用舅舅们的旧衣服给我们改穿的,打探各种偏方给我们养身体;她在债主来的时候将我们藏起来,在深夜里一个人背着重病的弟弟摸黑走到县医院,一个人在桔园里守桔子。这样好的女人,在他嘴里心里都只得一个字:蠢!
我努力工作,用几年的时间就帮他还清了所有债务。但全家人聚在一起过年时,他依然指着她说蠢。那个字,如尖刀一样绞着我的心。有一年,他再说母亲蠢的时候,我站起来怒斥他。他气急败坏,啪地就给了我一巴掌,而我怒火攻心,也毫不犹豫地还他一拳。这一年,我40岁,是一家公司的副总;他61岁,在我的供养下过着老太爷般的生活。
他那一巴掌,抡起来的势头非常猛,但在下落的过程中,却卸去了绝大部分力量,落在我脸上后极轻,我奇异地在那一掌里感受到了他的本能与父爱之间的较量;而我那一拳,又急又猛,没有半点情分。他疼得咧了咧嘴,扭开脸,装作抽烟,走开了。
所有的愤怒在那一拳里还清了,我忽然就对他不再有怨恨的心态。以前一说起他,我就会激动,会愤怒,而那之后再说起他,我心中全无波澜。
但也仅仅如此了:我每个月给他打钱,但懒得通电话,懒得知道他的消息,又在打牌?又生病了?抽烟抽得太凶?我一概不关心。我知道,我不恨他了,但也不会爱他。